過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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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秦論

作者:賈誼 原文:

上篇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 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鬥諸侯。 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爲一。 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衡,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衆。 於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爲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衆,叩關而攻秦。 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而不敢進。 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於是從散約敗,爭割地而賂秦。 秦有餘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山河。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延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週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爲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繫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鏑,鑄以爲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後踐華爲城,因河爲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爲固。 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爲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衆,轉而攻秦,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銛於鉤戟長鎩也;謫戍之衆,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何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爲家,崤函爲宮;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中篇

秦滅周祀,並海內,兼諸侯,南面稱帝,以養四海。 天下之士,斐然向風。 若是,何也?曰:近古之無王者久矣。 周室卑微,五霸既滅,令不行於天下。 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衆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 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 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虛心而仰上。 當此之時,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於此矣。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爲天下始。 夫兼併者高詐力,安危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 秦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 孤獨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也。 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並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後雖有淫驕之主,猶未有傾危之患也。 故三王之建天下,名號顯美,功業長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領而觀其政。 夫寒者利裋褐,而飢者甘糟糠。 天下囂囂,新主之資也。 此言勞民之易爲仁也。 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賢,臣主一心而憂海內之患,縞素而正先帝之過;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後,建國立君以禮天下;虛囹圄而免刑戮,去收孥污穢之罪,使各反其鄉里;發倉廩,散財幣,以振孤獨窮困之士;輕賦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約法省刑,以持其後,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節修行,各慎其身;塞萬民之望,而以盛德與天下,天下息矣。 即四海之內皆歡然各自安樂其處,惟恐有變。 雖有狡害之民,無離上之心,則不軌之臣無以飾其智,而暴亂之奸弭矣。 二世不行此術,而重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 天下多事,吏不能紀;百姓困窮,而主不收恤。 然後奸僞並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衆,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 自羣卿以下至於衆庶,人懷自危之心,親處窮苦之實,鹹不安其位,故易動也。 是以陳涉不用湯、武之賢,不借公侯之尊,奮臂於大澤,而天下響應者,其民危也。 故先王者,見終始不變,知存亡之由。 是以牧民之道,務在安之而已矣。 下雖有逆行之臣,必無響應之助。 故曰:“安民可與爲義,而危民易與爲非”,此之謂也。 貴爲天子,富有四海,身在於戮者,正之非也。 是二世之過也。

下篇

秦兼諸侯山東三十餘郡,脩津關,據險塞,繕甲兵而守之。 然陳涉率散亂之衆數百,奮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橫行天下。 秦人阻險不守,關樑不閉,長戟不刺,強弩不射。 楚師深入,戰於鴻門,曾無藩籬之難。 於是山東諸侯並起,豪俊相立。 秦使章邯將而東征,章邯因其三軍之衆,要市於外,以謀其上。 羣臣之不相信,可見於此矣。 子嬰立,遂不悟。 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材而僅得中佐,山東雖亂,三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廟之祀宜未絕也。 秦地被山帶河以爲固,四塞之國也。 自繆公以來至於秦王二十餘君,常爲諸侯雄。 此豈世賢哉?其勢居然也。 且天下嘗同心並力攻秦矣,然困於險阻而不能進者,豈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勢不便也。 秦雖小邑,伐並大城,得阨塞而守之。 諸侯起於匹夫,以利會,非有素王之行也。 其交未親,其民未附,名曰亡秦,其實利之也。 彼見秦阻之難犯,必退師。 案土息民以待其弊,收弱扶罷以令大國之君,不患不得意於海內。 貴爲天子,富有四海,而身爲禽者,救敗非也。 秦王足己而不問,遂過而不變。 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禍。 子嬰孤立無親,危弱無輔。 三主之惑,終身不悟,亡不亦宜乎?當此時也,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也,——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糜沒矣。 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闔口而不言。 是以三主失道,而忠臣不諫,智士不謀也。 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悲哉!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刑而天下治。 其強也,禁暴誅亂而天下服;其弱也,王霸徵而諸侯從;其削也,內守外附而社稷存。 故秦之盛也,繁法嚴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內叛矣。 故周王序得其道,千餘載不絕;秦本末並失,故不能長。 由是觀之,安危之統相去遠矣。 鄙諺曰:“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 ”是以君子爲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故曠日長久而社稷安矣。

譯文

作者:佚名

上篇

秦孝公佔據着崤山和函谷關的險固地勢,擁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固地守衛着來伺機奪取周王室的權力,(秦孝公)有統一天下的雄心。 正當這時,商鞅輔佐他,對內建立法規制度,從事耕作紡織,修造防守和進攻的器械;對外實行連衡策略,使諸侯自相爭鬥。 因此,秦人輕而易舉地奪取了黃河以西的土地。 秦孝公死了以後,惠文王、武王、昭襄王承繼先前的基業,沿襲前代的策略,向南奪取漢中,向西攻取巴、蜀,向東割取肥沃的地區,向北佔領非常重要的地區。 諸侯恐慌害怕,集會結盟,商議削弱秦國。 不吝惜奇珍貴重的器物和肥沃富饒的土地,用來招納天下的優秀人才,採用合縱的策略締結盟約,互相援助,成爲一體。 在這個時候,齊國有孟嘗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魏國有信陵君。 這四位封君,都見識英明有智謀,心地誠而講信義,待人寬宏厚道而愛惜人民,尊重賢才而重用士人,以合縱之約擊破秦的連橫之策,聯合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的部隊。 在這時,六國的士人,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等人爲他們出謀劃策,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等人溝通他們的意見,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等人統率他們的軍隊。 他們曾經用十倍於秦的土地,上百萬的軍隊,攻打函谷關來攻打秦國。 秦人打開函谷關口迎戰敵人,九國的軍隊有所顧慮徘徊不敢入關。 秦人沒有一兵一卒的耗費,然而天下的諸侯就已窘迫不堪了。 因此,縱約失敗了,各諸侯國爭着割地來賄賂秦國。 秦有剩餘的力量趁他們睏乏而制服他們,追趕逃走的敗兵,百萬敗兵橫屍道路,流淌的血液可以漂浮盾牌。 秦國憑藉這有利的形勢,割取天下的土地,重新劃分山河的區域。 強國主動表示臣服,弱國入秦朝拜。 延續到孝文王、莊襄王,統治的時間不長,秦國並沒有什麼大事發生。 到始皇的時候,發展六世遺留下來的功業,以武力來統治各國,將東周,西周和各諸侯國統統消滅,登上皇帝的寶座來統治天下,用嚴酷的刑罰來奴役天下的百姓,威風震懾四海。 秦始皇向南攻取百越的土地,把它劃爲桂林郡和象郡,百越的君主低着頭,頸上捆着繩子(願意服從投降),把性命交給司法官吏。 秦始皇於是又命令蒙恬在北方修築長城,守衛邊境,使匈奴退卻七百多裏;胡人不敢向下到南邊來放牧,勇士不敢拉弓射箭來報仇。 秦始皇接着就廢除古代帝王的治世之道,焚燒諸子百家的著作,來使百姓愚蠢;毀壞高大的城牆,殺掉英雄豪傑;收繳天下的兵器,集中在咸陽,銷燬兵刃和箭頭,冶煉它們鑄造十二個銅人,以便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 然後憑藉華山爲城牆,依據黃河爲城池,憑藉着高聳的華山,往下看着深不可測的黃河,認爲這是險固的地方。 好的將領手執強弩,守衛着要害的地方,可靠的官員和精銳的士卒,拿着鋒利的兵器,盤問過往行人。 天下已經安定,始皇心裏自己認爲這關中的險固地勢、方圓千里的堅固的城防,是子子孫孫稱帝稱王直至萬代的基業。 始皇去世之後,他的餘威(依然)震懾着邊遠地區。 可是,陳涉不過是個破甕做窗戶、草繩做戶樞的貧家子弟,是氓、隸一類的人,(後來)做了被遷謫戍邊的卒子;才能不如普通人,並沒有孔丘、墨翟那樣的賢德,也不像陶朱、猗頓那樣富有。 (他)躋身於戍卒的隊伍中,從田野間突然奮起發難,率領着疲憊無力的士兵,指揮着幾百人的隊伍,掉轉頭來進攻秦國,砍下樹木作武器,舉起竹竿當旗幟,天下豪傑像雲一樣聚集,回聲似的應和他,許多人都揹着糧食,如影隨形地跟着。 崤山以東的英雄豪傑於是一齊起事,消滅了秦的家族。 況且那天下並沒有縮小削弱,雍州的地勢,崤山和函谷關的險固,是保持原來的樣子。 陳涉的地位,沒有比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的國君更加尊貴;鋤頭木棍也不比鉤戟長矛更鋒利;那遷謫戍邊的士兵也不能和九國部隊抗衡;深謀遠慮,行軍用兵的方法,也比不上先前九國的武將謀臣。 可是條件好者失敗而條件差者成功,功業完全相反,爲什麼呢?假使拿東方諸侯國跟陳涉比一比長短大小,量一量權勢力量,就更不能相提並論了。 然而秦憑藉着它的小小的地方,發展到兵車萬乘的國勢,管轄全國,使六國諸侯都來朝見,已經一百多年了;這之後把天下作爲家業,用崤山、函谷關作爲自己的內宮;陳涉一人起義國家就滅亡了,秦王子嬰死在別人(項羽)手裏,被天下人恥笑,這是爲什麼呢?就因爲不施行仁政而使攻守的形勢發生了變化啊。

中篇

秦統一天下,吞併諸侯,臨朝稱帝,供養四海,天下的士人順服的慕風向往,爲什麼會像這樣呢?回答是:近古以來沒有統一天下的帝王已經很久了。 周王室力量微弱,五霸相繼死去以後,天子的命令不能通行天下,因此諸侯憑着武力相征伐,強大的侵略弱小的,人多的欺凌人少的,戰事不止,軍民疲憊。 如今秦皇南面稱帝統治了天下,這就是在上有了天子啊。 這樣一來,那些可憐的百姓就都希望能靠他安身活命,沒有誰不誠心景仰皇上,在這個時候,應該保住威權,穩定功業,是安定,是危敗,關鍵就在於此了。 秦王懷着貪婪卑鄙之心,只想施展他個人的智慧,不信任功臣,不親近士民,拋棄仁政王道,樹立個人權威,禁除詩書古籍,實行嚴刑酷法,把詭詐權勢放在前頭,把仁德信義丟在後頭,把殘暴苛虐作爲治理天下的前提。 實行兼併,要重視詭詐和實力;安定國家,要重視順時權變:這就是說奪天下和保天下不能用同樣的方法。 秦經歷了戰國到統一天下,它的路線沒有改,他的政令沒有變,這是它奪天下和保天下所用的方法沒有不同。 秦王孤身無輔卻擁有天下,所以他的滅亡很快就來到了。 假使秦王能夠考慮古代的情況,順着商、周的道路,來制定實行自己的政策,那麼後代即使出現驕奢淫逸的君主,也不會有傾覆危亡的禍患。 所以夏禹、商湯、周文王和周武王建立了國家,名號卓著,功業長久。 當今秦二世登上王位,普天之下沒有人不伸長脖子盼着看一看他的政策。 受凍的人穿上粗布短襖就覺得很好,捱餓的人吃上糟糠也覺得香甜。 天下苦苦哀叫的百姓,正是新皇帝執政才能的表現。 這就是說勞苦人民容易接受仁政。 如果二世有一般君主的德行,任用忠貞賢能的人,君臣一心,爲天下的苦難而憂心,喪服期間就改正先帝的過失,割地分民,封賞功臣的後代,封國立君,對天下的賢士以禮相待,把牢獄裏的犯人放出來,免去刑戮,廢除沒收犯罪者妻子兒女爲官家奴婢之類的雜亂刑罰,讓被判刑的人各自返回家鄉。 打開倉庫,散發錢財,以賑濟孤獨窮困的士人;減輕賦稅,減少勞役,幫助百姓解除急困;簡化法律,減少刑罰,給犯罪人以把握以後的機會,使天下的人都能自新,改變節操,修養品行,各自謹慎對待自身;滿足萬民的願望,以威信仁德對待天下人,天下人就歸附了。 如果天下到處都歡歡喜喜安居樂業,唯恐發生變亂,那麼即使有奸詐不軌的人,而民衆沒有背叛主上之心,圖謀不軌的臣子也就無法掩飾他的奸詐,暴亂的陰謀就可以被阻止了。 二世不實行這種辦法,破壞宗廟,殘害百姓,比始皇更加暴虐無道,重新修建阿房宮,使刑罰更加繁多,殺戮更加嚴酷,官吏辦事苛刻狠毒,賞罰不得當,賦稅搜刮沒有限度,國家的事務太多,官吏們都治理不過來;百姓窮困已極,而君主卻不加收容救濟。 於是奸險欺詐之事紛起,上下互相欺騙,蒙受罪罰的人很多,道路上遭到刑戮的人前後相望,連綿不斷,天下的人都陷入了苦難。 從君卿以下直到平民百姓,人人心中自危,身處窮苦之境,到處都不得安靜,所以容易動亂。 因此陳涉不憑商湯、周武王那樣的賢能,不借公侯那樣的尊貴,在大澤鄉振臂一呼而天下響應,其原因就在於人民正處於危難之中。 所以古代聖王能洞察開端與結局的變化,知道生存與滅亡的關鍵,因此統治人民的方法,就是要專心致力於使他們安定罷了。 這樣,天下即使出現叛逆的臣子,也必然沒有人響應,得不到幫助力量了。 所謂“處於安定狀態的人民可以共同行仁義,處於危難之中的人民容易一起做壞事”,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尊貴到做了天子,富足到擁有天下,而自身卻不能免於被殺戮,就是由於挽救傾覆局勢的方法錯了。 這就是二世的錯誤。

下篇

秦朝兼併了諸侯,崤山以東有三十多個郡,修築渡口關隘,佔據着險要地勢,修治武器,守護着這些地方。 然而陳涉憑着幾百名散亂的戌卒,振臂大呼,不用弓箭矛戟等武器,光靠鋤把和木棍,雖然沒有給養,但只要看到有人家住的房屋就能吃上飯,橫行天下。 秦朝險阻之地防守不住了,關卡橋樑封鎖不住了,長戟刺不了,強弩射不了。 楚軍很快深入境內,鴻門一戰,竟然連籬笆一樣的阻攔都沒有遇到。 於是崤山以東大亂,諸侯紛紛起事,豪傑相繼立王。 秦王派章邯率兵東征,章邯憑着三軍的衆多兵力,在外面跟諸侯相約,做交易,圖謀他的主上。 秦君之間互相不信任,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來了。 子嬰登位,最終也不曾覺悟,假使子嬰有一般君主的才能,僅僅得到中等的輔佐之臣,崤山以東地區雖然混亂,秦國的地盤還是可以保全的,宗廟的祭祀也不會斷絕。 秦國地勢有高山阻隔,有大河環繞,形成堅固防禦,是個四面都有險要關塞的國家。 從穆公以來,一直到秦始皇,二十多個國君,經常在諸侯中稱雄。 難道代代賢明嗎?這是地位形勢造成的呀!再說天下各國曾經同心合力進攻秦國。 在這種時候,賢人智士會聚,有良將指揮各國的軍隊,有賢相溝通彼此的計謀,然而被險阻困住不能前進,秦國就引誘諸侯進入秦國境內作戰,爲他們打開關塞,結果崤山以東百萬軍隊敗逃崩潰。 難道是因爲勇氣、力量和智慧不夠嗎?是地形不利,地勢不便啊。 秦國把小邑併爲大城,在險要關塞駐軍防守,把營壘築得高高的而不輕易跟敵方作戰,緊閉關門據守險塞,肩扛矛戟守衛在那裏。 諸侯們出身平民,是爲了利益聯合起來,並沒德高望衆而位居王位者的德行。 他們的交往不親密,他們的下屬不親附。 名義上是說滅亡秦朝,實際上是爲自己謀求私利。 他們看見秦地險阻難以進犯,就必定退兵。 如果他們能安定本土,讓人民休養生息,等待秦的衰敗,收納弱小,扶助疲睏,來指揮東方諸侯新建的各國的君主,就不用擔心在天下實現不了自己的願望了。 可是他們尊貴身爲天子,富足擁有天下,自己卻遭擒獲,這是因爲他們在覆亡前夕沒有做出挽救的措施。 秦王滿足一己之功,不求教於人,一錯到底而不改變。 二世承襲父過,因循不改,殘暴苛虐以致加重了禍患。 子嬰孤立無親,自處危境,卻又年幼而沒有輔佐,三位君主一生昏惑而不覺悟,秦朝滅亡,不也是應該的嗎?在這個時候,世上並非沒有深謀遠慮懂得形勢變化的人士,然而他們所以不敢竭誠盡忠,糾正主上之過,就是由於秦朝的風氣多有忌諱的禁規,忠言還沒說完而自己就被殺戮了。 所以使得天下之士只能側着耳朵聽,重疊雙腳站立,閉上嘴巴不敢說話。 因此,三位君主迷失了路途,而忠臣不敢進諫言,智士不敢出主意,天下已經大亂,皇上還不知道,難道不可悲嗎?先王知道壅塞不通就會傷害國家,所以設置公卿、大夫和士,來整治法律設立刑罰,天下因而得到治理。 強盛的時候,禁止殘暴誅討叛亂,天下服從;衰弱的時候,五霸爲天子征討,諸侯也順從;土地被割削的時候,在內能自守備,在外還有親附,社稷得以保存。 所以秦朝強盛的時候,繁法嚴刑,天下震驚;等到它衰弱的時候,百姓怨恨,天下背叛。 周朝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合乎根本大道,因而傳國一千多年不斷絕。 而秦朝則是本末皆失,所以不能長久。 由此看來,安定和危亡的綱紀相距太遠了! 俗話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過去的經驗教訓不忘記,就是以後做事的借鑑)。 因此君子治理國家,考察於上古的歷史,驗證以當代的情況,還要通過人事加以檢驗,從而瞭解興盛衰亡的規律,詳知謀略和形勢是否合宜,做到取捨有序,變化適時,所以歷時長久,國家安定。

治安策

作者:賈誼 原文 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傷道者,難遍以疏舉。 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 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本末舛逆,首尾衡決,國制搶攘,非甚有紀,胡可謂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數之于前,因陳治安之策,試詳擇焉! 夫射獵之娛,與安危之機孰急? 使為治勞智慮,苦身體,乏鐘鼓之樂,勿為可也。 樂與今同,而加之諸侯軌道,兵革不動,民保首領,匈敘賓服,四荒鄉風,百姓素樸,獄訟衰息。 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生為明帝,沒為明神,名譽之美,垂于無窮。 《禮》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顧成之廟稱為太宗,上配太祖,與漢亡極。 建久安之勢,成長治之業,以承祖廟,以奉六親,至孝也; 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 立經陳紀,輕重同得,后可以為萬世法程,雖有愚幼不肖之嗣,猶得蒙業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達,因使少知治體者得佐下風,致此非難也。 其具可素陳于前,愿幸無忽。 臣謹稽之天地,驗之往古,按之當今之務,日夜念此至孰也,雖使禹舜復生,為陛下計,亡以易此。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也,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數年之后,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 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中必彗,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 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 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 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肴亂,高皇帝與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 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間,反者九起。 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 臣請試言其親者。 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乎? 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 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 陛下雖賢,誰與領此? 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 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 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 至于髖髀之所,非斤則斧。 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 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 胡不用之淮南、濟北? 勢不可也。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 韓信倚胡,則又反; 貫高因趙資,則又反; 陳狶兵精,則又反; 彭越用梁,則又反; 黥布用淮南,則又反; 盧綰最弱,最后反。 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 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 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 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 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 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 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并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 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 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不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 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 當時大治,后世誦圣。 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 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 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后雖有扁鵲,不能為已。 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 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 惠王之子,親兄子也; 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勢方倒縣。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 上也。 蠻夷者,天下之足,何也? 下也。 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漢歲金絮采繒以奉之。 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 天子共貢,是臣下之禮也。 足反居上,首顧居下,倒縣如此,莫之能解,猶為國有人乎? 非亶倒縣而已,又類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邊北邊之郡,雖有長爵不輕得復,五尺以上不輕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臥,將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醫能治之,而上不使,可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號為戎人諸侯,勢既卑辱,而禍不息,長此安窮!進謀者率以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竊料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天下之大困于一縣之眾,甚為執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試以臣為屬國之官以主匈奴? 行臣之計,請必系單于之頸而制其命,伏中行說而笞其背,舉匈奴之眾唯上之令。 今不獵猛敵而獵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細娛而不圖大患,非所以為安也。 德可遠施,威可遠加,而直數百里外威令不信,可為流涕者此也。 今民賣僮者,為之繡衣絲履偏諸緣,內之閑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廟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紈之里, 以偏諸,美者黼繡,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賈嘉會召客者以被墻。 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節適,今庶人屋壁得為帝服,倡優下賤得為后飾,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皁綈,而富民墻屋被文繡; 天子之后以緣其領,庶人孽妾緣其履:此臣所謂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饑,不可得也。 饑寒切于民之肌膚,欲其亡為奸邪,不可得也。 國已屈矣,盜賊直須時耳,然而獻計者曰“毋動”,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進計者猶曰“毋為”,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商君遺禮義,棄仁恩,并心于進取。 行之二歲,秦俗日敗。 故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 借父耰鉏,慮有德色; 母取箕帚,立而誶語。 抱哺其于,與公并倨; 婦姑不相說,則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獸者亡幾耳。 然并心而赴時猶曰蹶六國,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終不知反廉愧之節,仁義之厚。 信并兼之法,遂進取之業,天下大敗,眾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壯陵衰,其亂至矣,是以大賢起之,威震海內,德從天下。 曩之為秦者,今轉而為漢矣。 然其遺風余俗,猶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競,而上亡制度,棄禮誼,捐廉恥日甚,可謂月異而歲不同矣。 逐利不耳,慮非顧行也,今其甚者殺父兄矣。 盜者剟寢戶之簾,搴兩廟之器,白晝大都之中剽吏而奪之金。 矯偽者出幾十萬石粟,賦六百余萬錢,乘傳而行郡國,此其亡行義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書不報,期會之間,以為大故。 至于俗流失,世壞敗,因恬而不知怪,慮不動于耳目,以為是適然耳。 夫移風易俗,使天下回心而鄉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 俗吏之所務,在于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 陛下又不自憂,竊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禮,六親有紀,此非天之所為,人之所設也。 夫人之所設,不為不立,不植則僵,不修則壞。 《管子》曰:“禮義廉恥,是謂四維; 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使管子愚人也則可,管子而少知治體,則是豈可不為寒心哉!秦滅四維而不張,故君臣乖亂,六親殃戮,奸人并起,萬民離叛,凡十三歲,而社稷為虛。 今四維猶未備也,故奸人幾幸,而眾心疑惑。 豈如今定經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親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幾幸,而群臣眾信,是不疑惑!此業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經制不定,是猶度江河亡維楫,中流而遇風波,舩必覆矣。 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夏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 殷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 周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 秦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遠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長,而秦無道之暴也? 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舉以禮,使士負之,有司齊肅端冕,見之南郊,見于天也。 過闕則下,過廟則趨,孝子之道也。 故自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為太保,周公為太傅,太公為太師。 保,保其身體; 傅,傳之德義; 師,道之教訓:此三公之職也。 于是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師,是與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子提有識,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禮義以道習之,逐去邪人,不使見惡行。 于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 故太子乃生而見正事,聞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習與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猶生長于齊不能不齊言也; 習與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猶生長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擇其所耆,必先受業,乃得嘗之; 擇其所樂,必先有習,乃得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習貫如自然。” 及太子少長,知妃色,則入于學。 學者,所學之官也。 《學禮》曰:“帝入東學,上親而貴仁,則親疏有序而恩相及矣; 帝入南學,上齒而貴信,則長幼有差而民不誣矣; 帝入西學,上賢而貴德,則圣智在位而功不遺矣; 帝入北學,上貴而尊爵,則貴賤有等而下不 矣; 帝入太學,承師問道,退習而考于太傅,太傅罰其不則而匡其不及,則德智長而治道得矣。 此五學者既成于上,則百姓黎民化輯于下矣。” 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嚴,則有記過之史,徹膳之宰,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敢諫之鼓。 瞽史誦詩,工誦箴諫,大夫進謀,士傳民語。 習與智長,故切而不媿; 化與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禮: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 春秋入學,坐國老,執醬而親饋之,所以明有孝也; 行以鸞和,步中《采齊》,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 其于禽獸,見其生不食其死,聞其聲不食其肉,故遠庖廚,所以長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以其輔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貴辭讓也,所上者告訐也; 固非貴禮義也,所上者刑罰也。 使趙高傅胡亥而教之獄,所習者非斬劓人,則夷人之三族也。 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諫者謂之誹謗,深計者謂之妖言,其視殺人若艾草菅然。 豈惟胡亥之性惡哉? 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諺曰:“不習為吏,視已成事。” 又曰:“前車覆,后車誡。” 夫三代之所以長久者,其已事可知也; 然而不能從者,是不法圣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絕者,其轍跡可見也; 然而不避,是后車又將覆也。 夫存亡之變,治亂之機,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縣于太子; 太子之善,在于早諭教與選左右。 夫心未濫而先諭教,則化易成也; 開于道術智誼之指,則教之力也。 若其服習積貫,則左右而已。 夫胡、粵之人,生而同聲,耆欲不異,及其長而成俗,累數譯而不能相通,行者有雖死而不相為者,則教習然也。 臣故曰選左右早諭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則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書》曰:“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此時務也。 凡人之智,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 夫禮者禁于將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見,而禮之所為生難知也。 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政,堅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時,據此之公,無私如天地耳,豈顧不用哉? 然而曰禮云禮云者,貴絕惡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遷善遠罪而不自知也。 孔于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毋訟乎!”為人主計者,莫如先審取舍,取舍之極定于內,而安危之萌應于外矣。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積漸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積,在其取舍,以禮義治之者,積禮義; 以刑罰治之者,積刑罰。 刑罰積而民怨背,札義積而民和親。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異。 或道之以德教,或毆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氣樂; 毆之以法令者,法令極而民風哀。 哀樂之感,禍福之應也。 秦王之欲尊宗廟而安子孫,與湯武同,然而湯武廣大其德行,六七百歲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歲則大敗。 此亡它故矣,湯武之定取舍審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審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諸安處則安,置諸危處則危。 天下之情與器亡以異,在天子之所置之。 湯武置天下于仁義禮樂,而德澤洽,禽獸草木廣裕,德被蠻貊四夷,累子孫數十世,此天下所共聞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罰,德澤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惡之如仇,禍幾及身,子孫誅絕,此天下之所共見也。 是非其明效大驗邪!人之言曰:“聽言之道,必以其事觀之,則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禮誼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罰,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觀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 故陛九級上,廉遠地,則堂高; 陛亡級,廉近地,則堂卑。 高者難攀,卑者易陵,理勢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為等列,內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師小吏,延及庶人,等級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諺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諭也。 鼠近于器,尚憚不投,恐傷其器,況于貴臣之近主乎!廉恥節禮以治君子,故有賜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離主上不遠也,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 見君之幾杖則起,遭君之乘車則下,入正門則趨; 君之寵臣雖或有過,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為主上豫遠不敬也,所以體貌大臣而厲其節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貴,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禮之也,古天子之所謂伯父、伯舅也,而令與眾庶同黥劓 刖笞 棄市之法,然則堂不亡陛乎? 被戮辱者不泰迫乎? 廉恥不行,大臣無乃握重權,大官而有徒隸亡恥之心乎? 夫望夷之事,二世見當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習也。 臣聞之,履雖鮮不加于枕,冠雖敝不以苴履。 夫嘗已在貴寵之位,天子改容而體貌之矣,吏民嘗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過,帝令廢之可也,退之可也,賜之死可也,滅之可也; 若夫束縛之,系緤之,輸之司寇,編之徒官,司寇小吏詈罵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眾庶見也。 夫卑賤者習知尊貴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習天下也,非尊尊貴貴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嘗敬,眾庶之所嘗寵,死而死耳,賤人安宜得如此而頓辱之哉! 豫讓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滅之,移事智伯。 及趙滅智伯,豫讓釁面吞炭,必報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問豫子,豫子曰:“中行眾人畜我,我故眾人事之; 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節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 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 頑頓亡恥, 詬亡節,廉恥不立,且不自好,茍若而可,故見利則逝,見便則奪。 主上有敗,則因而挺之矣; 主上有患,則吾茍免而已,立而觀之耳; 有便吾身者,則欺賣而利之耳。 人主將何便于此? 群下至眾,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財器職業者粹于群下也。 俱亡恥,俱茍妄,則主上最病。 故古者禮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厲寵臣之節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廢者,不謂不廉,曰“簠簋不飾”; 坐污穢淫亂男女亡別者,不曰污穢,曰“帷薄不修”,坐罷軟不勝任者,不謂罷軟,曰“下官不職”。 故貴大臣定有其罪矣,猶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遷就而為之諱也。 故其在大譴大何之域者,聞譴何則白冠 纓,盤水加劍,造請室而請罪耳,上不執縛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聞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頸 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聞命則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過耳!吾遇子有禮矣。” 遇之有禮,故群臣自憙; 嬰以廉恥,故人矜節行。 上設廉禮義以遇其臣,而臣不以節行報其上者,則非人類也。 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耳忘身,國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茍就,害不茍去,唯義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誠死宗廟,法度之臣誠死社稷,輔翼之臣誠死君上,守圄捍敵之臣誠死城郭封疆。 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為我死,故吾得與之俱生; 彼且為我亡,故吾得與之俱存; 夫將為我危,故吾得與之皆安。 顧行而忘利,守節而仗義,故可以托不御之權,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厲廉恥行禮誼之所致也,主上何喪焉!此之不為,而顧彼之久行,故曰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譯文

我私下考慮現在的局勢,應該為之痛哭的有一項,應該為之流淚的有兩項,應該為之大聲嘆息的有六項,至于其他違背情理而傷害大道的事,很難在奏疏中一一列舉。 向陛下進言的人都說現在天下已經安定了,已經治理得很好了,我卻認為還不是那么回事。 說天下已經安定已經大治的人,不是愚昧無知,就是阿諛奉承,都不是真正了解什么是治亂大體的人。 有人抱著火種放在堆積的木柴之下,自己睡在這堆木柴之上,火還沒有燃燒起來的時候,他便認為這是安寧的地方,現在國家的局勢,與此有什么不同!本末顛倒,首尾沖突,國制混亂,不合理的現象嚴重,怎么能夠說是大治!陛下為什么不讓我對您詳細地說明這一切,因而提出使國家真正大治大安的方策,以供陛下仔細斟酌選用呢? 射箭打獵之類的娛樂與國家安危的關鍵相比,哪一樣更急迫? 假若所提的治世方法,需要耗費心血,摧殘身體,影響享受鐘鼓所奏音樂的樂趣,可以不加采納; 我的治國方策,能保證使陛下所享受的各種樂趣不受影響,卻可以帶來封國諸侯各遵法規,戰爭不起,平民擁護首領,匈奴歸順,純樸之風響徹邊陲,百姓溫良樸素,官司之類的事情停止不發。 大的氣數已定,那么,全國便會順應而治理得好,四海之內,一派升平的氣象,萬物都符合事理,陛下在生時被稱為明帝,死后成為明神,美名佳譽永垂青史。 《禮》書上說宗廟有功德,使您的顧成廟被尊稱為大宗,得以與太祖共享盛名,與大漢天下共存亡。 創建長久安定的形勢,造成永久太平的業績,以此來承奉祖廟和六親,這是最大的孝順; 以此來使老百姓得到幸福,使蕓蕓眾生得到養育,這是最大的仁; 創設準則,標立紀綱,使大小事物各得其所,對后代可以為萬世子孫樹立楷模,即使是后世出現了愚魯、幼稚、不肖的繼承人,由于他繼承了您的鴻業和福蔭,還可以安享太平,這是最明智的辦法。 憑陛下的精明練達,再有稍微懂得治國之道的人輔佐,要達到這一境界并不困難。 其內容全都可以原本地向陛下陳述,希望陛下不要忽視。 我謹慎地用它來考察過天地的變化,應驗過往古的情況,核對過當今的事情,日夜思考而詳細地知道了它的內容,即使是禹和舜再生,為陛下考慮,也不能加以改變。 建立諸侯國過于強大,本來必然會造成天子與諸侯之間互相對立的形勢,臣下屢遭禍害,皇上也多次憂傷,這實在不是使皇上放心、使臣下保全的辦法。 如今有的親兄弟圖謀在東方稱帝,親侄子也向西襲擊朝廷,近來吳王的謀反活動又被人告發。 天子現在年富力強,品行道義上沒有過錯,對他們施加功德恩澤,而他們尚且如此,何況最大的諸侯,權力比他們還要大十倍呢! 雖然如此,但是天下還比較安定,這是什么原因呢? 因為大諸侯國的國王年紀還小沒有成年,漢朝安置在那里的太傅、丞相還掌握著政事。 幾年以后,諸侯王大都加冠成人,血氣方剛,而漢朝委派的太傅、丞相都要稱病還鄉了,而諸侯王會自下而上地普遍安插親信,如果這樣的話,他們的行為同淮南王、濟北王有什么區別呢? 到了那時,而想求得天下安定,即使是唐堯、虞舜在世也辦不到了。 黃帝說:“到了中午一定要抓緊曝曬,拿著刀子一定要趕緊宰割。” 現在要使治安之道順利而穩妥地推行,是十分容易的。 假使不肯及早行動,到頭來就要毀掉親骨肉,而且還要殺他們的頭,這難道同秦朝末年的局勢還有什么區別嗎? 憑著天子的權位,趁著當今的有利時機,靠著上天的幫助,尚且對轉危為安、改亂為治的措施有所顧慮,假設陛下處在齊桓公的境地,大概不會去聯合諸侯匡正天下吧? 我知道陛下一定不能那樣做的。 假如國家的局勢還像從前那樣,淮陰侯韓信還統治著楚,黥布統治著淮南,彭越統治著梁,韓王信統治著韓,張敖統治著趙,貫高做趙國的相,盧綰統治著燕,陳還在代國,假令這六七個王公都還健在,在這時陛下繼位做天子,自己能感到安全嗎? 我判斷陛下是不會感到安全的。 在天下混亂的年代,高祖和這些王公們共同起事,并沒有子侄親屬的勢力做為依靠。 這些王公走運的就成了親近的侍從,差一點的僅當個管理宮中事務的官員,他們的才能遠不及高祖。 高祖憑著他的明智威武,即位做了天子,割出肥沃的土地,使這些王公成為諸侯王,多的有一百多個城,少的也有三四十個縣,恩德是優厚的了,然而在以后的十年當中,反叛漢朝的事發生了九次。 陛下跟這些王公,并沒有親自較量過才能而使他們甘心為臣的,也不是親自封他們當諸侯王的。 即使高祖也不能因此而得到一年的安寧,所以我知道陛下更不能得到安寧的。 不過,上面這些情況,還有可以推托的理由,說是“關系疏遠”。 那就請允許我試著談談那些親屬諸侯王吧。 假如讓齊悼惠王統治著齊,楚元王統治著楚,趙王統治著趙,幽王統治著淮陽,恭王統治著梁,靈王統治著燕,厲王統治著淮南,假如這六七位貴人都還健在,在這時陛下即皇帝位,能使天下太平嗎? 我又知陛下是不能的。 像這些諸侯王,雖然名義上是臣子,實際上他們都懷有老百姓那種兄弟關系的想法,大概沒有不想采用天子的制度,而把自己當做天子的。 他們擅自把爵位賞給別人,赦免死罪,甚至有人乘坐天子的黃屋車。 他們不執行漢朝的法令。 即使執行了,像厲王那樣的不守法的人,命令他都不肯聽從,又怎么能招他來呢!幸而召來了,法律怎么能施加到他身上呢!動了一個近親,天下諸王都環視著驚動起來。 陛下的臣子當中即使有馮敬那樣勇敢的人,但是他剛開口揭發諸侯王的不法行為,刺客的匕首已經刺進他的胸膛了。 陛下雖然賢明,誰能和您一起來治理這些人呢? 所以說,關系疏遠的諸侯王必定危險,關系親近的諸侯王也一定作亂,這是事實所證明了的。 那些自負強大而發動叛亂的異姓諸侯王,漢朝已經僥幸地戰勝他們了,可是卻沒有改變釀成叛亂的制度。 同姓諸侯王也襲用了這種做法,發動叛亂,如今已有征兆了,形勢又完全回復到以前那種狀態!災禍的變化,還不知道要轉移到何處,英明的皇帝處在這種情況下,尚且不能使國家安寧,后代又將怎么辦呢! 屠牛坦一早晨宰割了十二頭牛,而屠刀的鋒刃并不變鈍,這是因為他所刮剔割剝的,都是順著肉的肌理下刀。 等碰到胯骨、大腿骨的地方,那就不是用砍刀就是用斧頭去砍了。 仁義恩厚好比是君王的刀刃,權勢、法制好比是君王的砍刀、斧頭。 如今的諸侯王好比是胯骨、大腿骨,如果放棄砍刀、斧頭不用,而要用刀刃去碰,我認為刀子不是出缺口就是被折斷。 為什么仁義恩厚不能用在淮南王、濟北王的身上呢? 因為形勢不容許啊! 我私下里考察從前的事件,大體上是勢力強大的先反:淮陰侯韓信統治著楚,勢力最強,就最先反叛; 韓王信依靠了匈奴的力量,就又反叛了; 貫高借助了趙國的條件,就又反叛了; 陳 部隊精銳,也反叛了; 彭越憑借梁國,也反叛了; 黥布憑借淮南,也反叛了; 盧綰勢力最弱,最后反叛。 長沙王吳芮才有二萬五千封戶,功勞很少,卻保全了下來,權勢最小而對漢朝最忠順; 這不只是由于性情和別人不同,也是由于形勢使他這樣。 倘若從前讓樊噲、酈商、周勃、灌嬰占據幾十個城為王,那現在他們由于作惡而亡國,也是可能的。 假使讓韓信、彭越之流,只居于徹侯的地位,即便今天也還能保全,也是可能的。 既然如此,那么天下大計就可以知道了。 要想使天下諸侯王都忠心歸附漢朝,那最好讓他們都像長沙王一樣; 要想讓臣下不至于像韓信那樣被殺掉,那最好讓他們像樊噲、酈商那徉; 要想使天下安定,最好多多建立諸侯國而使他們的勢力減小。 力量弱小就容易用道義來指使他們,國土小就不會有反叛的邪念。 這樣就使全國的形勢,如同身體使喚手臂,手臂使喚手指似的,沒有不聽從指揮的。 諸侯王不敢有反叛的想法,如同輻條聚向車輪一樣,都歸順天子,即使是老百姓,也會知道他們都很安穩。 這樣,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英明。 分割土地,定出制度:把齊、趙、楚三個王國分成若干侯國,讓齊王、趙王、楚王的子孫,全都依次受封先人的那份封地,一直到分盡為止。 對燕、梁等其他王國也是這樣。 有些封地大而子孫少的,也都分成若干侯國,暫時空著擱置起來,等著他們的子孫出生以后,再封他當候。 諸侯王的封地,有不少已被削除收歸漢朝所有的,那就替他們調整侯國所在的地區,等到要封他的子孫到別的地方去的時候,按候國的應有戶數,給以補償。 一寸土、一口人,皇帝也不沾他們的,確實只是為了安定太平罷了。 這樣,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廉潔。 分封土地的制度一旦確定,宗室子孫沒有不考慮保住自己的統治的。 臣子沒有背叛的念頭,皇帝沒有討伐的想法。 所以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仁德。 法令制定了,沒有人觸犯; 政令推行了,沒有人抵觸。 貫高、利幾一類的陰謀不會出現,柴奇、開章那樣的詭計不會萌生。 老百姓都向往良善,大臣都向皇上表示恭順。 所以天下就都知道陛下的道義。 這樣,即使讓幼兒當皇帝,天下也很安定; 即使立一個遺腹子作天子,讓臣子朝拜老皇帝遺留下來的皇袍,天下也不致于混亂。 這樣,就可以使天下安定無事,后代也稱頌陛下的圣明。 只要采取這樣的措施,上述五個方面的業績也就隨之而來了,而陛下又怕什么而久久不這樣辦呢? 當今,天下的形勢像得了嚴重的浮腫病:小腿粗得差不多像腰圍,腳指粗得差不多像大腿。 平時都不能伸屈自如,一兩個指頭抽搐,渾身就覺得無所依賴。 喪失了今天的機會而不醫治,一定要成為難治的頑癥。 以后即使有扁鵲那樣神醫,也都無能為力。 這個病還不只是浮腫,還苦于腳掌扭折不能走動。 楚元王的兒子,是陛下的叔伯兄弟,當今的楚王,是叔伯兄弟的兒子,齊悼惠王的兒子,是陛下親哥哥的兒子,當今的齊王是陛下哥哥的孫子。 陛下自己的子孫,有的還沒有分封土地,以便安定天下,旁支的子孫,倒有人掌握大權來威脅皇帝。 所以,我說:不僅是害了浮腫病,還苦于腳掌扭折了不能走動。 令人痛哭的就是這樣一種病啊! 天下的形勢,正像一個倒吊著的人一樣。 天子,本來是天下的頭顱。 為什么這樣說呢? 因為天子的地位至高無上。 蠻夷,本是天下的雙腳。 為什么這樣說呢? 因為他們是卑賤的屬臣。 現在匈奴態度傲慢,侮辱朝廷,侵占土地,掠奪財物,對漢朝非常不敬,給天下制造的禍患,已經無以復加。 但是漢朝廷卻要每年向匈奴奉送黃金、絲棉和絢麗的絲織品。 蠻夷向漢朝發號施令,這是行使人主的權力; 天子向蠻夷恭敬地納貢,這是在行屬臣的禮節。 腳反而朝上,頭反而朝下,這樣頭腳倒置,誰也不能解救,這還能說國家有賢明的人嗎? 還不僅僅是頭腳倒置,還有足病,而且又有風病。 足痛,痛的是一邊,風病,痛的是一方。 如今西部和北部的邊郡,雖然封有高爵守邊,仍然免除不了敵人入侵的憂患,從老至幼都因為戰備而不得安寧,偵察人員要觀察烽火而不能睡覺,將士則披著鎧甲而睡,所以我說痛的是一方。 醫生能夠治愈這種病,但是陛下卻不讓他治,這是應該為之流淚悲傷的事。 陛下怎么忍心以帝皇的尊號去作匈奴的諸侯,位勢既已卑下屈辱,但禍患卻不因此停息,長此下去怎么會有窮盡!進諫的人大都認為這樣做是對的,他們本來就不能解決,太缺乏治安的辦法了。 我私下估計匈奴的人數不過漢朝一個大縣的人數,擁有廣大天下的漢朝被只有一縣人口的匈奴所困擾,我深為當政者感到羞辱。 陛下怎么不讓我作屬國官去掌管匈奴事務? 低照我的計謀,一定勒住單于的脖子而殺了他,降伏叛徒中行說而用鞭子抽他的背,率領匈奴的官民只聽陛下的命令。 現在不去征服敵人而去獵取野豬,不捕捉造反的盜賊而去捕捉畜養的兔子,沉湎于微小的娛樂中而不考慮消除國家的大患,這不是用來安定天下的辦法。 威德本來可以遠播于四海之外,但現在距離長安只有數百里之外的地方,朝廷的威嚴和政令都不能被接受,這又是應該為之流淚悲傷的事。 如今那些賣奴婢的人,給奴牌穿上繡邊的衣服和絲邊的鞋子,然后關進交易奴婢的欄中,這種服飾是古代王后穿的,只是進廟祭祀才穿平時都不穿的,但現在平民卻用來給奴婢穿。 那種白皺紋紗作面子,薄細絹作里子的花邊衣服,是古代天子的衣服,如今富人大商人卻用于招待客人時裝飾墻壁。 古代百姓為了侍奉天子和王后而適當節省,今天平民住房的墻壁可以用帝王的衣服做裝飾,低賤的歌女藝妓可以用皇后服飾,這樣做而要天下的財源不窮盡,恐怕是不可能的。 況且皇帝自己也穿質量粗劣的黑色衣服,而那些富民卻用華麗的繡織品去裝飾房屋墻壁,皇后用來裝飾衣領的高級絲綢,平民的小妾卻用來裝飾鞋子,這就是我所說的悖亂。 如果一百個人生產出來的絲綿綢緞,還不夠—個富人穿用,要想使天下人免受寒冷,怎么能夠辦到呢? 一個農夫耕作,卻有十個人不勞而獲,要想使天下人不饑餓,是不可能的。 天下百姓饑寒交迫,要想使他們不做違法犯上的事,是不可能的。 國家既已貧窮,盜賊在等待時機,然而進諫的人卻說“不要變動”,這是在說大話罷了。 民眾的習俗已經到了最無長幼、最無尊卑、最犯上做亂的時候,然而進諫的人卻說“不要作為”,這是應該為之深深嘆息的。 商鞅拋棄了禮義和仁義恩惠,一心只想兼并天下; 他的新法推行了兩年,秦國的風俗日益敗壞。 所以秦國的人,家中富有的,兒子長大成人就與父母分家,家庭貧窮的,兒子長大以后就到富人家中當上門女婿; 兒子借農具給父親,臉上就顯出給父親恩德的表情,婆母前來拿簸箕掃帚,兒媳立即口出惡言; 兒媳抱著懷中吃奶的嬰兒,就與公爹姘居鬼混,媳婦和婆婆關系不好,就公開爭吵。 他們只知道慈愛兒子,貪求財利,這與禽獸已經沒有多少差別了。 然而由于齊心并且抓住了時機,還聲稱要拔取六國,兼并天下。 秦的功業雖然成了,目的也達到了,但是最終仍不知要返回到講廉恥節操、仁義道德的正軌上來。 信奉兼并的法則,追求進攻的事業,使天下風俗大敗; 人多的壓迫人少的,狡詐的人欺侮老實的人,膽大的凌辱怯弱的人,年輕人侵犯老年人,其社會混亂達到極點。 因此,高祖皇帝負起挽救天下的大任,威望震服全國,天下人追從他的德行。 過去還屬于秦的東西,今日已轉歸漢朝所有了。 然而秦朝遺留的殘余風俗并未加以改變。 如今世人追求奢侈,競相攀比,對此朝廷卻沒有制定法度,致使人們拋棄禮義,丟掉廉恥,一天比一天嚴重,可以說是每月都有不同,每年都在變化。 人們在做某件事之前,并不考慮它是否應該做,而只考慮能不能獲取利益。 今天最嚴重的發展到殺害自己的父親和兄弟了。 盜賊敢于割斷窗簾門簾進入內室,甚至偷走高祖、惠帝兩廟的器具,還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到大都市搶劫官吏,奪取錢財。 有的偽造文書取走官粟近十萬擔,斂取民賦六百余萬錢,乘坐驛車周游郡國。 這些人不行道義到了不可復加的地步。 而朝廷大臣只把郡縣地方官員不在規定期限內向朝廷上交統計文書作為重大問題,對于風俗的惡化,世風的敗壞,卻熟視無睹,沒有引起警覺,反而認為這是合情合理的事。 至于用移風易俗的方法,使天下人痛改前非按正道行事,這絕不是庸俗的官吏可以做到的。 庸俗的官吏只能做一些文書工作,根本就不懂治國的大體。 陛下又不自己考慮這個問題,我私下為陛下感到痛惜。 至于確立君臣的地位,規定上下的等級,使父子之間講禮義,六親之間守尊卑,這不是上天的規定,而是人為設立的。 人們所以設立這些規矩,是因為不設立就不能建立社會的正常秩序,不建立秩序,社會就會混亂,不治理社會,社會就會垮掉。 《管子》上說:“禮義廉恥,這是四個原則,這四個原則不確立,國家便要滅亡。” 假如管子是個愚昧無知的人也就算了,如果他稍微懂得治理國家的大體,怎么會不為不講禮義廉恥而寒心呢!秦王朝拋棄禮義廉恥,所以君臣之間關系混亂,六親之間互相殘殺,邪惡之人到處作亂,萬眾叛離朝廷,總共才十三年,國家便被滅亡,如今禮義廉恥還沒有完備,所以邪惡之人僥幸得勢,而民眾心存疑惑,現在就確立根本制度,使君主像君主,臣子像臣子,上下各有等級,使父子六親各自得到他們應有的地位,使邪惡之人無法僥幸得志,使群臣忠信、君主信任臣子!這一制度一旦確立,世世代代長享太平,后代君主有了可以遵循的治國法度。 如果不確立根本制度,這就像橫渡江河卻沒有錨繩和船槳一樣,行船到江河中心遇到風波,就一定會翻船,這是值得深深嘆息的。 夏朝的天子傳了十幾代,然后由殷商繼承。 殷商的天子傳了二十幾代,然后由周繼承。 周朝的天子傳了三十幾代,然后由秦繼承。 秦王朝的天子只傳了兩代就被推翻了。 人的秉性相差并不很大,為什么三代的君主以德治世維持了長期的統治,而秦王朝的君主特別殘暴無道呢? 這個原因是可以理解的。 古代英明的君主,在太子誕生時,就舉行禮儀,讓官員背著,主管該事的官員衣冠整齊莊重肅穆地到南郊相見,這是見天。 沿途經過宮門一定下車,經過宗廟一定恭敬地小步快走,這是行孝子之道。 所以,太子從嬰兒的時候起,就接受了道德禮義。 過去成王還在襁褓中的時候,就有召公做他的太保,周公做他的太傅,太公做他的太師。 保的職責是保護太子身體安全,傅的職責是輔導太子德義,師的職責是教育訓練太子智慧,這是三公的職責。 同時還為太子設置三少,都是上大夫,稱為少保、少傅、少師,他們的職責是與太子一同生活,為太子做出榜樣。 所以太子在幼年時期便獲得了并于仁義道德的知識。 三公、三少固然明白用孝、仁、禮、義輔導訓練太子,趕走邪惡小人,不讓太子見到罪惡的行為。 天子審慎地選取天下為人正直、孝順父母、愛護弟弟、博學多識而又通曉治國之術的人拱衛、輔佐太子,使他們與太子朝夕相處。 所以,太子從誕生之時開始,所見到的都是正經的事,所聽到的都是正派的語言,所實行的都是正確的原則,左右前后都是正直的人。 一直與正直的人相處,他的思想和行為不可能不正直,就好像生長在齊國的人不能不說齊國話一樣; 經常與不正直的人相處,就會變成為不正直的人,就像生長在楚國的人不能不說楚國話一樣。 所以選擇太子喜歡吃的東西,一定先為他傳授學業,然后才給他吃; 選擇太子高興玩的東西,一定先要他完成練習任務,然后才讓他玩。 孔子說:“從小養成的,就像天賦秉性一樣,經常學習而掌握的,就像天生本能一樣。” 等到太子年齡稍大,懂得妃匹女色的時候,便送他到學館學習。 學館,就是朝廷貴族子弟就讀的館舍。 《學禮》上說:“帝入東學,學習尊重父母,崇尚仁愛,于是有了親疏次序,把恩德推及到平民百姓; 帝入南學,學習尊重老人,崇尚誠實,于是有了長幼差別,百姓也不相欺; 帝入西學,學習尊重賢人,崇尚恩德,于是由圣賢和有智慧的人出任官職,功業不被遺棄; 帝入北學,學習尊重顯貴,崇尚爵位,于是有了貴人和賤人的等級差別,下級不敢越權犯上; 帝入太學,跟著老師學習道德原則,學習之后就到太傅那里接受考試,太傅處罰他的鍺誤,匡正他不完善的地方,于是品德和智慧都得以增長,治國的道理也就獲得了。 這五學既然已經被帝王掌握,那么黎民百姓就可以通過教化和睦相處了。” 等到太子成年舉行了冠禮,免除了太保太傅的嚴格管束,便又有負責記過的史官,有負責進食的宰夫,負責進善言的人站在旌旗下面提醒,負責勸諫戒惡的人把他的惡行記錄在木板上,那些敢諫的人還可以擊鼓警戒。 盲人史官背誦古詩相勸,樂工彈奏規勸的曲調,大夫進獻計謀,士人傳達人民的言論。 習慣與智慧一同增長,所以行為切合規范,沒有羞愧的事情; 教化與心思一同成熟,所以所作所為都符合道德,像是天生養成的本性一樣。 夏、商、周三代時期的禮儀規定:春天早晨要迎接日出,秋天日落的時候要迎接夕月,這是用來弘揚敬道的辦法; 春季和秋季人學時,教室里坐著國家元老,帝王要拿著醯,親自饋贈給他們,這是用來弘揚孝道的辦法; 出門遠行則在車馬上配上鈴鐺,慢行則符臺《采齊》的音律,快走則符合《肆夏》的音節,這是用來掌握節度的辦法; 對于飛禽走獸,見到它活著便不殺它吃,聽到過它的叫聲便不吃它的肉,因此遠離廚房,這是長施恩惠,并且弘揚仁德的辦法。 夏、商、周三王朝之所以能長期維持統治,其原因就在于它們創設了教育、輔導太子的這套制度。 到秦朝卻不是這樣。 秦朝的風俗本來就不崇尚謙讓,它崇尚的是奸詐; 本來就不崇尚禮義,它崇尚的是刑罰。 秦始皇派趙高做胡亥的老師,教他學習斷案判刑。 胡亥所學的,不是斬首級、割鼻子,就是滅人家的三族。 所以,胡亥頭天當上皇帝,第二天就用箭射人,把忠心進諫的人說成誹謗朝廷,把有遠見卓識的人說成妖言惑眾,他把殺人看做割草一樣。 難道說這僅僅是胡亥天性兇殘惡毒嗎? 主要是趙高誘導胡亥學習的內容不符合正道的緣故。 民間諺語說:“不要學習做官的辦法,只要觀察以往成功的事情。” 又說:“前車覆,后車誡。” 夏、商、周三朝之所以能夠維持長期的統治,看它們以往的事可以明白了,但是卻不加以學習,這是不效法圣人智慧。 秦王朝之所以很快滅亡,其原因也可以看得清楚了,但是卻不注意避免,這樣,漢朝廷又將面臨覆滅的危險。 存與亡的變化規律、治與亂的關鍵要旨便在這里了。 天下的命運,決定于太子一人,要使太子成為好的繼承人,在于及早進行教育和選擇賢人做太子的左右親隨。 當童心未失時就進行教育,容易收到成效,使太子知曉仁義道德的要旨,是教育的職責。 至于使太子在日積月累、潛移默化中養成良好的品行,就是他的左右親隨的職責了。 北方的胡人和南方的粵人,剛出生時的哭聲完全一樣,吃奶的欲望和嗜好也沒有什么不同,等到長大成人之后形成了不同的風俗習慣,各操自己的語言,即使經過多次翻譯都無法相互理解,有的人寧可死也不愿意到對方那里去生活,這完全是教育和習慣所形成的。 所以我才說為太子選擇左右親隨,及早進行教育是最為緊迫的事。 如果教育得當而左右都是正直的人,那么太子必定為人正直,太子正直便可以保證天下安定了。 《周書》上說:“天子一人善良,天下百姓全都仰仗他。” 教育太子是當務之急。 人的智力,能認識已經發生的事,不能認識將要發生的事。 禮的作用在于將某一行為制止在它發生之前,法律則是對已發生的行為進行懲罰。 所以法律的作用明顯,而禮的作用卻難以覺察。 用慶賞來獎勵善行,用刑罰來懲治罪惡,先王推行這樣的政治,堅定不移,實施這樣的政令,準確無誤。 根據這一公正的原則,政治才能像地載天覆一樣無偏無私,怎么能說先王不使用慶賞和刑罰呢? 然而,人們一再稱贊的禮,最可貴之處在于能將罪惡斷絕于未形成之前,從細微之處推行教化,使天下百姓日益趨向善良,遠離罪惡,自己還沒有覺察到。 孔子說:“讓我斷案,我與別人沒有什么不同,如果說我有什么獨特的見解,那就是推行仁義,使訟案不再發生。” 為君主出謀劃策,不如首先確定選擇什么拋棄什么,取舍標準一旦在心中確定,相應的安危后果就會表現出來。 天下安定不是一天就能實現的,天下危亡也不是一天促成的,都是日積月累漸漸形成的,因此,不可以不觀察它的積累過程。 君主所積聚的治國方法,在于他選擇什么,拋棄什么。 選擇禮義方法治國的君主便積聚禮義,選擇刑罰治國的君主便積聚刑罰。 刑罰積聚到一定的程度,百姓就會埋怨而背叛君主,禮義積聚到一定程度,百姓就會和睦而親近朝廷。 所以,君主想要百姓善良溫順的愿望是相同的,只是用來使百姓善良溫順的方法不同,有的用道德和教化進行引導,有的用法令進行懲罰。 用道德和教化進行開導的,隨著道德和教化的深入人心,民風就會和樂; 用法令進行懲罰的,法令使用到極點,民風就會令人悲哀。 哀樂的感受,便是應驗禍福的東西。 秦始皇想尊奉宗廟安定子孫后代,這與商湯王和周武王是相同的,但是,商湯王、周武王廣泛推行德政,他們建立的國家得以保存了六七百年; 秦始皇統治天下只有十多年就土崩瓦解了。 這里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因為商湯王、周武王決定取舍很慎重,而秦始皇決定取舍不慎重。 國家政權好比一個大器物,現在有人安放器物,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便安全,放到危險的地方就危險。 治理國家的道理與放置器物沒有什么不同,關鍵就在于天子把它安置在什么地方。 商湯王、周武王把天下安置在仁、義、禮、樂之上,因而恩德滋潤天下,禽獸蔓延,草木富饒,四方蠻夷都受到恩惠,王位留傳子孫數十代,這是人所共知的。 秦始皇把國家安置于法令、刑罰之上,德和恩沒有一樣,因而怨恨充斥天下,百姓憎惡他如同對待仇敵一樣,幾乎鍋及自身,子孫被滅絕,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 這不是充分證明了取舍不同后果就明顯不同嗎? 有人說:“要判斷某人說的話是否正確,一定要觀察他所說的事實,那樣,說話的人就不敢胡言亂語了。” 現在,假如有人說,治理國家,禮義的作用不如法令,教化的成效不如刑罰,君主為什么不拿商朝、周朝、秦朝盛衰興亡的事實給他看呢? 君主的尊貴,就好像宮殿的廳堂,群臣就好像廳堂下的臺階,百姓就好像平地。 所以,如果設置多層臺階,廳堂的側邊遠離地面,那么,堂屋就顯得很高大; 如果沒有臺階,廳堂的側邊靠近地面,堂屋就顯得低矮。 高大的廳堂難以攀登,低矮的廳堂就容易受到人的踐踏。 治理國家的情勢也是這樣。 所以古代英明的君主設立了等級序列,朝內有公、卿、大夫、士四個等級,朝外有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下面還有官師、小吏,一直到普通百姓,等級分明,而天子凌駕于頂端,所以,天子的尊貴是高不可攀的。 俗話說:“欲投鼠而忌器。” 這是個很好的比喻。 老鼠靠近器物,人們怕砸壞器物都不敢扔東西打它,更何況那些接近皇帝的尊貴大臣呢!君主用廉恥禮義來約束正人君子,所以對大臣只能命令他自殺而不對他用戮刑。 因此,刺額、割鼻子等傷殘肢體的肉刑都不施加到大夫以上的官員身上,因為他們離君主不遠。 按照禮的規定:臣子不能察看為君主駕車的馬匹年歲大小,用腳踢了為君主駕車的馬所吃的草料,就要受到處罰; 見到君主用的扶幾和手杖就要起身; 在路上遇到君主的輦車就要下車恭候; 進入宮殿的正門就得小步快走; 對于君主的寵臣,即使犯了罪,也不對他施加殺戮之刑,這是尊敬君主的緣故。 這樣做是為了及早防止臣下對君主有不敬行為,是為了尊重大臣,勉勵他們保持節操。 現在從諸侯王、列侯到三公等高級官員,都是天子理應鄭重地以禮相待的人物,相當于古代天子所稱的伯父、伯舅,而如今卻使他們與平民百姓一樣接受刺額、割鼻、剃須發、剁腳、笞打、辱罵、斬首示眾等刑罰,這樣不是正如廳堂沒有臺階一樣嗎? 遭受殺戮的人不是太接近皇帝了嗎? 不講廉恥倫理,那些手握大權的大臣,不是會雖處于朝廷之上卻有像刑徒罪隸那樣無恥之心了嗎? 至于秦二世被殺的望夷官事變,秦二世親近被判重罪的趙高,就是投鼠而不忌器的結果。 我聽說,鞋即使新鮮,也不能放在枕頭上,帽子即使破舊,也不能用作鞋墊。 如果一個人曾經擔任過高級職務,天子曾經對他以禮相待,官吏和百姓曾經對他俯地叩首表示敬畏,如今他有了過失,陛下下令免去他的官職是可以的,叫他告老還鄉是可以的,叫他自殺是可以的,殺了他也是可以的; 如果讓人用繩子把他捆綁起來,押送到管理刑徒的官府,罰他做官府的刑徒,主管刑徒的小吏可以對他責罵笞打,這些都是不應該讓百姓見到的。 如果卑賤的人都知道達官貴人一旦犯罪被處刑,我也可以對他進行凌辱,這是不利于訓練天下百姓遵守禮義,不利于提倡尊重高官、優待顯貴的。 天子曾經以禮相待的、百姓曾經以為榮耀的官員,死了便死了,卑賤的人怎么可以如此侮辱他呢! 豫讓曾經侍奉中行君,智伯討伐并且滅掉了中行,豫讓轉而侍奉智伯。 等到趙襄子消滅了智伯,豫讓用漆把臉涂黑,口吞木炭來改變自己說話的聲音,一定要報復趙襄子,試了五次都沒有成功。 有人問豫讓,豫讓回答說:“中行把我當普通人對待,我便以普通人的身份侍奉他; 智伯把我當國士對待,我所以用國士的身份回報他。” 原來是同一個豫讓,背叛君主而侍奉仇敵,行為像豬狗一樣,后來忠君守節,作出烈士的行為,這是人主使他變成這樣的。 所以,如果君主像對待犬馬一樣對待大臣,大臣便會自比犬馬,如果君主像對待官員一樣對待大臣,大臣也就會把自己當作官員,如果臣子玩弄手段而沒有恥辱之心,沒有志氣,喪失節操,缺乏廉恥觀念又不注意加以修養,茍且愉生,則會見到利益便去搶占,見到好處便去奪取。 當主上衰敗的時候,便乘機襲取主上的財產、地位; 當主上有憂患的時候,卻漠不關心,袖手旁觀; 當有對自己有利的地方,便欺騙主人,以出賣主人的利益來謀取好處。 這樣怎么會有利于人主? 群臣人數眾多,而主上人數最少,錢財、器物、職業等各方面的事情都得依靠群臣掌管。 如果群臣都無廉恥之心,都茍且而安,那么,主上最憂慮。 所以古代禮不施加于百姓,刑不施加于大夫,目的是為了勉勵寵臣保持氣節。 古代大臣有因為不廉潔而被罷免的,不說他不廉潔,而是說“簠簋不飾”; 有犯了污穢淫亂,男女雜居罪行的,不說他淫穢,而是說他“帷薄不修”; 有因為軟弱無能,不能勝任職責而被免職的,不說他軟弱無能,而說他“下官不職”。 所以顯赫的大臣確實犯了罪,也還不直接點破他所犯的罪過,而是換一種委婉的用辭,為他避諱。 所以那些受到了君主嚴厲譴責、呵斥的大臣,就身穿喪服,帶著盛水的盤和佩劍,自己來到清室接受處置,君主并不派人去捆綁牽引他。 其中犯有中等罪行的,得到了判決罪名就自殺,君主不派人去斬下他的首級。 其中犯有大罪的,聽到判決旨意之后,就面向北方叩拜兩次,跪著自殺,君主不派人去揪著他的頭發按著他的頭斬下首級,君主還對他說:“你自己犯有過失,我對你是以禮相待的。” 君主對群臣以禮相待,群臣就會自我激動,君主以廉恥約束臣子,人們就會重視氣節品行。 如果君主以廉恥、禮義對待臣子,而臣子卻不用氣節品行報答君主,那么他就不像個人了。 這種習俗蔚成風氣,那么做臣子的就會只為君主而不顧自己,只為國家而不顧家庭,只考慮大家的利益而不顧個人私利,見到有利益而不輕易沾取,見到危險也不輕易回避,全都按禮義的要求辦事。 君主提倡這種精神,所以宗族重臣就會真心地為維護宗廟而死,司法的臣子就會真心地為國家而死,輔佐的臣子就會真心地為君主而死,看守監獄和守衛邊疆的臣子就會真心地為國家的安全而死。 說圣明的君主都有金城,就是用金城來比喻這種志向。 人家尚且愿意為我而死,所以我應該與他同生; 人家尚且愿意為我而不顧安危,所以我應當與他共存; 人家尚且愿意為我冒著危險,所以我應當與他都得到安全。 人人都只考慮自己要做的事情合不合道義,而不去考慮能不能獲得利益,堅守氣節而尊重大義,所以君主可以委托臣子掌管治國大權,可以把尚未成人的太子托付給大臣輔佐,這就是推行廉恥,提倡禮義帶來的結果,這樣做君主并沒有喪失什么啊!放著這樣的事情不做,卻長期實行戮辱大臣的錯誤辦法,所以說,這是值得深深嘆息的。

注釋

(1)樹國:建立諸侯國。 (2)相疑:指朝廷同封國之間互相猜忌。 通行本《漢書》“疑”下無也字,據《群書治要》補。 (3)被:遭受。 (4)爽:傷敗,敗壞。 (5)安上而全上:指穩定中央政權,保全黎民百姓。 (6親弟:指漢文帝的弟弟淮南厲王劉長。 謀為東帝:《漢書·五行志下之上》:淮南王長“歸聚奸人謀逆亂,自稱東帝”。 劉長的封地在今安徽淮河以南地區,在長安的東方。 劉長謀反后被廢死。 (7)親兄之子:指齊悼惠王劉肥的兒子濟北王劉興居。 鄉:向。 漢文帝三年(前177)濟北王謀反,發兵襲擊滎陽,失敗被殺。 (8)見告:被告發。 句指吳王劉濞抗拒朝廷法令而被告發。 (9)春秋:指年令。 春秋鼎盛,即正當壯年。 (10)行義未過:行為得宜,沒有過失。 (11)莫大:最大。 十此:十倍于此。 全句意指吳王等諸侯的實力,要比前述親弟、親兄之子大得多。 (12)大國之王:指較大的封國的諸侯王。 (13)傅:朝廷派到諸侯國的輔佐之官。 相:朝廷派到諸侯國的行政長官。 62)髖(kuān寬):上股與尻之間的大骨。 髀(bì敝):股骨。 髖髀泛指動物體中的大骨。

賞析

《治安策》是賈誼的著名作品。 背景:西漢初期中央與地方權利不平衡,諸侯王幾度叛亂,再加上北方匈奴的騷擾和其它社會問題的存在。 賈誼雖被貶謫,然其苦思憂憚。 隨之,賈誼根據當時情境和歷史經驗寫了《治安策》。 《治安策》中提出的“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及其它政治思想方案影響極大,其后來的晁錯、主父偃等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他的延續。 《治安策》不僅以其政治思量被后人稱贊,更以其文調勢雅而被后人推崇。